1.

“你想要的我做不到，如果您还不满意，就请您出门左拐，爱找谁过就找谁过去吧!“

我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大吼。

迎接我的是我家那个，新换的，八手的，我前天刚从旧货市场用二百块淘回来只防我不防贼的门“砰”的一声巨响。

这是我和刚才还站在我面前，瞪大眼睛，涨红面庞，喘着粗气，额头一侧一根一根血管都依稀可见，用他又短又粗的手指直直的指着我鼻子的男人爆发的第八百四十三次“战争”。

他叫苏晓，是我交往了七年的男朋友。

虽然说是交往了七年，其实我们真正算是恋人只有两年。

我们的故事又青春又狗血，就像每一段年少的爱情一样，轰轰烈烈过去，留下的既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回忆又算不上类似把酒黄昏后的哀愁。

而是，满满的，一地鸡毛。

2.

我从来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

五岁的时候我带着一群小男孩去爬树，一不小心被树枝勾住了裤子，长长的一道裂缝从后腰到大腿。

好巧不巧，我妈是个教外科的女老师，兼具医生的冷静和为人师表的严肃。要是让她看见了我给这条新裤子失败的整容手术，还不知道要怎么帮我更新臀部皮肤。

我选择了一种迂回战术，巧妙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先把其余的小男孩都打发回了家，我单单留下了一个最瘦弱，平素最以我马首是瞻的“豆芽儿”。

用兜里一块五分钱的糖把他骗到了胡同最深处，我不顾他鬼哭狼嚎哭爹喊娘的告饶和手忙脚乱的欲拒还迎，扒了他的裤子套到我腿上，回头朝着只穿着一条内裤，抱着双膝哭的梨花带雨，窝在邻居家过冬用的煤堆旁边的男孩嫣然一笑道：“江湖救急，多谢兄弟了!以后有事尽管提，我替你两肋插刀!“接着不待他说话，我就指了指扔在地上我的裤子讪笑：“快穿上裤子回家吃晚饭吧!”

第二天去上幼儿园的时候肿着眼睛的豆芽儿强自朝我挤出一个笑容，趁着做游戏的时候信誓旦旦的告诉我：“你放心，我没告诉我妈!”

我心里暗暗发笑，要是你告诉了你妈，我还能跟你玩吗?

几天后我妈给我洗裤子的时候还问我：“你那条校服裤子不是新买的吗?怎么才穿这么几天皮筋就松了?”

3.

十一二岁，我长得又黑又壮，邻居瞧见了都要夸一句：“这闺女儿长得好福气!”

在东北，大饼脸，蒜头鼻，大嘴岔，厚耳垂被叫做有“福”。

因了这个缘故，我更不敢和女孩子们凑在一起。虽然我心里很喜欢有着金灿灿头发粉嘟嘟嘴唇的洋娃娃，可我还是把攒下来的零花钱买了弹珠小车，整天和男孩子们混在一起。

除夕的时候，我去豆芽儿家玩儿。豆芽儿正在用炉子烧炕，见我来了就扔了几个土豆进去烤。自家种的小土豆，又黄又面，我自己一个人吃了一撮，躺在豆芽家暖暖和和的炕上就睡着了。到了放鞭磕头吃年夜饭的时候我爸妈才发现闺女儿出去玩还没回来，忙去豆芽儿家领了我回来。

第二天豆芽儿他爸妈来我们家拜年，我拉着豆芽儿问豆芽怎么没来，豆芽儿她妈没有回答我，反而扯着我妈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陷进了我家新买的沙发上，声泪俱下的控诉豆芽儿是多么淘气，大过年的时候往炉子里塞炮仗，一大锅刚下锅的饺子全都飞上了天。

我突然想起来，我昨天去找豆芽儿是想和他一起去放二踢脚。回来的时候，我手里那盒二踢脚就不见了，我还在心里想，明天再去找一找，要是豆芽儿没发现就偷偷拿回来，要是发现了就算作还他跟我换裤子的人情。

吃了元宵我才再见到豆芽，听说是被他爸打的屁股开花，睡觉都只能趴着。

他仍旧是那样挤眉弄眼的朝我笑：“你放心，我没告诉我妈!”

豆芽儿是我从小到大为数不多的好朋友。

4.

十五岁，豆芽儿的成绩好的要命，他爸妈商量了一天，带着儿子搬去了长春，为儿子提供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冲击清北。可我是个半吊子，勉勉强强的排进了学校前百，也就上个普通一本。好在我爸妈都是开明人，不管是我假装自己低血压不去上早自习还是凭借班长的职务之便自己给自己开假条出去闲逛回家睡觉都由着我来。

在学习这件事上，这个世界公平的要命。

豆芽儿去了清华当准码农，而我被天津一所默默无闻到打车司机都不知道去哪的大学录取，学习如何安全的爬风机。

就是在这里，我认识了苏晓。

5.

他和豆芽儿不一样，是典型的南方人。长大后的豆芽儿虽然还被我叫豆芽儿，却是一个一米八的壮汉，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一说话活像低音炮，满嘴大碴子味道，常年背着一个假瑞士军刀双肩包，是一个混迹于清华的教学楼图书馆的学霸。而苏晓白白嫩嫩，和我一样的身高，一口吴侬软语，一边一个酒窝，说话前先笑上两笑。看的我这叫一个意乱情迷。

我一见他想到的就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对于美人儿，我一向不敢造次。偶然碰见，我常常毕恭毕敬的打个招呼，目不斜视的迈着正步走过去。

像我这样长得粗糙，活得劣质的人，不敢肖想水中月镜中花。

大一结束，我和豆芽儿一起回家，看见了他手机屏幕上的女孩儿。大眼睛长睫毛挺鼻子樱桃嘴，一张鹅蛋脸像matlab画出来的图形，的标志!

豆芽儿红着脸对着屏幕嘿嘿的笑，我心里有点嫉妒这个傻小子。

要知道，一年来，我们寝室，我是唯一一个没有收到过表白人。

6.

丑人总爱多作怪。

在迎新晚会上我自告奋勇的弹了一首《春江花月夜》，后来年画艺人来我们学校做活动，因为我会画那么几手工笔，有幸被老先生表扬了几句，突然就在系里流传开了一个“才女”的名声。

苏晓不再是只笑着对我打招呼，开始偶尔给我发消息，给我讲笑话，约我一起去操场散步。

原本平淡枯燥的业余生活因为苏晓变得丰富，豆芽儿恋爱之余还不忘叮嘱我好好抓住机会，像我这样的长相钓上个眼瞎的不容易。

我深以为然，积极的配合苏晓的进度。

从夏天到冬天，再从冬天回到夏天，我一直盼着苏晓的一句话，他却迟迟都没有说给我听。

他从来都不在朋友圈里提及我，和我一起吃饭的时候碰见熟人会热情的邀请别人加入，一起去自习的时候会坐在离我最远的位置。

我不是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贪恋着表面上的那一丝温暖，不敢捅开窗户纸。

在即将大四的那个期末，豆芽儿好像从天而降，背着他那个破书包，戴着他那个瓶底似的眼睛，脸绿的像有机蔬菜，上面穿着大背心，脚上瞪着人字拖从北京来投奔我。

不用问，一准儿是被人家甩了。

我俩一块去路边摊撸串，我穷他也穷，一把串喝了十瓶酒，里面还有八串都是我吃的。

豆芽儿眯着眼睛攥着酒瓶子大哭：“我的真是，拼死拼活接项目赚钱给她花，结果他我就是个备胎!”

我知道豆芽儿从大二就开始接外活，去年凌晨两点还兴高采烈的给我打了二百块钱叫我买条裙子好好打扮打扮。只是我一直以为他是为了给自己挣生活费，没想到却是为了他的小女友。

豆芽儿是个聪明人，哭了一场玩了一场，剪了头发换了衣服，藏好自己心里的伤，整整齐齐清清爽爽的回学校继续去写他的论文去了。

7.

我沾染了豆芽儿的智慧，大彻大悟之后彻底断了对苏晓的念想。

虽然我不美，没有钱，不聪明，但我从来不将就。

去你大爷的备胎，爷不陪你玩了!

我不再对苏晓嘘寒问暖，不给他送这送那，只要他不跟我说话，我绝不会主动去找他。

从前用来惦记他的时间全都空了下来，我怕那种思念像潮水一样漫卷过心田的感觉，把自己的日程塞的满满。

从前都没有考过的证书如今一一的去考，我忙的没有时间去想那个曾经萦绕在我心头的男孩子到底在做什么吃了饭没有会不会无聊。

我日益适应没有苏晓的日子，而苏晓却觉得没有我殷勤服侍的日子愈发难熬。

终于在大四最后的那个寒假，漫天的炮竹声里，苏晓说了一句“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8.

豆芽儿之所以是豆芽儿，我之所以是我，就是在于智商不同。

豆芽儿的前女友来找豆芽儿求复合，豆芽儿虽然事后哭的像狗一样，当时却还是冷淡的拒绝了。

而我，明明知道苏晓对我只是占有欲作祟，却还是欢天喜地没羞没臊的答应了。

虽然苏晓仍旧不公开我们的关系，不和我当众做出太亲密的举动，却不再对我忽冷忽热。

我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在三年零九个月的时间里，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我都把他的身影深深的印在了自己心里。

完成毕业论文后，苏晓要前往浙大继续深造，而我却面试了一家北京的公司，注定要分隔两地。

苏晓提出要和我毕业旅行，我欣然许之。

在到了丽江的第一天晚上，在我付钱的那间客栈的床上，他了我的衣服后，望着我的下身皱着眉头说：”怎么这么黑，你是不是不是处?“

我的心拔凉拔凉的。

我笑眯眯的自己穿上衣服说：“这都被你发现了，你可真聪明!”

我可能确实没有膜。

小时候骑车摔倒，下身一点血，我妈检查之后说大概是我膜破了。

9.

苏晓再没有碰我，背着身子躺在我外面，把我挤到了墙上，连一角被都不给我留。

我起身给豆芽儿打了一个电话，恰巧豆芽儿在昆明实习，当天晚上就请了假过来，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枯坐在一把红木圈椅上望着天色渐亮，心思酸涩却一滴泪都没有，只得索然无味的或是看天或是望着床上那个男人的背影。

豆芽儿敲门的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奔涌出泪来。

“谁?”

我以为苏晓还在睡着，结果他一听见房门响就警惕的问。

我没有管他，跑着去开门。

他从床上突然弹起来，想要拦住我。

可惜，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只抓住了我的衣角，而我的手已经打开了房门。

豆芽儿像那次一样绿着脸瞪着我，大吼了一句：“你是不是傻逼!”

苏晓伸手去拽我，怎么敌得过豆芽儿的力气，我被哐的一下扔到了豆芽儿身后，踉跄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消防栓的柜子上，磕的我生疼。

“你可真行，跟男朋友出来旅行还带着奸夫!难怪连推我一下都不推，是不是就喜欢男人上你!我真是看错你了，你这么个也敢来勾搭我!”

我诧异于苏晓露骨的脏话。

我以为这些肮脏的词永远不会从这么一个干净漂亮的少年嘴里说出来。

我坐在消火栓上盯着那张熟悉的脸活像见了鬼。

豆芽儿话不多，用拳头教了苏晓怎么做人。

我和苏晓的恋情不了了之。

10.

我这个人虽然不聪明，但是我傻的专心。

和苏晓的你侬我侬吹了之后我继续开始拼命模式。

人家不爱出的差我出，人家不爱写的报告我写。从实习生到部门主管，我用了三年时间。

苏晓读完研究生的时间。

我们相遇在王府井。

我盯着周大福专柜里那条闪闪发光的金链子流口水，他坐在露天咖啡椅上啃面包。

四目相对的一刻，他脸上的尴尬比我多。

三年里我从灰头土脸理工女变成了职业女性。出门前会换上一个风格的衣服，记得脸上化一个得体的妆来遮盖我的大眼袋黑眼圈和暗黄的皮肤。

而他，还像当年做学生的时候一样，背着破包，穿着布鞋，脸上早没了少年的清秀飞扬。

我笑着请他喝了一杯咖啡，听他抱怨了工作多么难找，北京房价如何昂贵，他最近生活如何拮据之类的琐事后提着豆芽儿给我背回来的“驴”包踩着高跟鞋踢踢踏踏的走开。

豆芽儿去了微软总部，每年回来都给我带点新鲜货帮我撑门面。

我以为我历经世事终于变得聪明绝顶无坚不摧，可惜我错了。

11.

苏晓毕竟刚刚从学校里出来，仍旧是学生的那套思维。给我发消息讲笑话，约我去压马路。

可是我早就不是那个黑脸少女了啊!

他给我发消息的时候我要加班，办公室的同事们讲的笑话不知道比他知道的有趣多少，有压马路的时间我宁愿去健身房多跑那么一会来让我已经开始松弛的皮肤老的慢一点。

我想让苏晓尝尝我大学里是多么的走投无路。

九月的一天晚上我正窝在沙发上啃鸭脖子，房东打来电话说她要涨房租。

虽然我心里不快的很，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赔着笑脸问能不能缓一两个月。

房东的态度也很暧昧，她说要是我同意搬进来个室友合租，房租可以减到三分之一。

我心动了。

谁会和钱过不去?

房东也很高兴，跟我说了说我的新室友的情况。

我心里暗暗喊糟，这个人，这个价钱，让我不由的想到那天在王府井和我喝咖啡的男人。

12.

我倚在门框上看着苏晓搬进来，颇有几分“大爷您常来玩”的浪荡。

苏晓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那瑕疵必报的病又犯了。

我把苹果啃的咯吱咯吱响，和搬家公司的人聊的热火朝天。

苏晓瞪眼瞧着我，撇撇嘴什么都没说。

接着我过上了早上有粥喝，晚上有饭吃，家里有人等的日子。

虽然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三年前的那句话，但我终究还是沉沦在了久违的温暖里。

即便我和苏晓花了两间房的房租，但我们终究住到了一张床上。

我们把日子过的吵吵闹闹，熙熙攘攘，但也还勉强算得上平静祥和。

半年的日子里，我们吵了三百来架。

从他包揽家务到我刷碗再到我做饭我刷碗再到我拖地我做饭我刷碗我洗衣服我交水电费，只用了三个月。

我却甘之如饴。

虽然我知道他很可能只是有点寂寞想要个床伴，却不得不承认我也离不开这种有归宿的感觉。

我心里暗暗的骂自己，你的不要脸!

但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做好早饭和苏晓过着的日子。

真相的揭开往往微妙而突然。

一切都从豆芽儿回国开始。

13.

豆芽儿听说我又和苏晓凑在了一起十分不以为然，挑了挑眉毛，只是说了一句让我保护好自己。

想想抽屉里成堆的安全套，我狠劲的点了点头。

豆芽儿只说了一句：“你放心，出了篓子我帮你顶着。”就挂断了电话。

我的白天是他的黑夜。

豆芽儿从美国回来我欣喜如狂，想想那些廉价买来的奢侈品，怎么也得安排一顿，但是想到之前苏晓与他的不快，我选择隐瞒了这个约会。

我和豆芽儿一起吃了五斤小龙虾，辣的肿着嘴唇回了家，不知道等待我的是暴风骤雨。

苏晓堵在门口阴沉着脸问我晚上和谁去了哪，还不待我说话就给了我狠狠一个耳光。

我的鼻血都喷了出来，好像晚上刚吃的小龙虾一样红。

我又像三年前那个傻姑娘一样愣在当场。

不同的是，我不想再把豆芽儿扯进这趟浑水。

我冷着脸收拾行李，苏晓抱着肩膀讽刺的笑：“是不是要去你的野男人那?”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

苏晓把我的箱子摔在地上，狠狠的打了我一顿，嘴里大骂着：“老子让你尝尝三年前的滋味!”

我都不知道我脸上流的是泪还是血。

许是我的叫声太凄厉，惊动了邻居，警察解救我于苏晓的拳头之下。

我们七年的恋情就此终结，苏晓被带进了警察局，而我被邻居送到了医院。

豆芽儿来的时候穿着一身绿底上面全是小碎花的睡衣，脸比衣服还绿。

14.

我痊愈了之后，豆芽儿请我吃饭。

像当年我请他一样，坐在马路边撸串。

可惜他不让我喝酒，我只能攥着自己还绑着纱布的手喝暖暖的玉米汁。

我的手被碎玻璃切的很深，要很久才能好，将来还可能留下疤痕。

豆芽儿看着我的手可惜道：“以后弹琴的时候一手伤疤，多不美观!”

我嘿嘿的笑着问他：“人家都问我值不值得，怎么你从来不问?”

豆芽儿自己握着大杯的扎啤怅然若失的说：“人不水里火里的滚上这么一遭儿，怎么他好意思说自己长大了。”